第15回 十六七儿童偏钝运 廿二三冠也当时

        鹧鸪天:

        转盼韶华春复秋,问君何苦恋风流。休言此道终身业,怕到终身此道休。

        须回首,早心收。眼前多少下场头。不如收拾风流兴,别作生远是远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词儿,不说着别件,说那做小官的,要晓得好景无多,青春有限,须自识个时务,不可十分错过机会。虽是这样说,却不如近来世务异常改变了,大半作兴帽口,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兴。你道如何倒说是二冠的好?有一说,那未冠的见有人看相,只道背后这件东西,是怎么值钱的奇货,到了这山,又望那山,今日寻一个,明日换一个。惟有那已冠的,从小时经历多了,到了这个年纪才晓得时光已短,总是再行运来也有限日子,巴不能够相处个肯用两分的,便倒在他怀里。就是如今的大老官,都也着过道儿,因此也情愿相处了已冠,所以说时运两字,不只做别样经营,要他看将起来,做小官也是少不得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何见得?当初晋陵地方,单作兴的是这一道。又有一说,他那时的风俗不同,偏是十五六岁笋尖样嫩,一指弹得破脸的,倒在其次,是那廿一二岁初戴网子,我这里叫帽花的,只要嘴脸生得齐整,走将去,就是一爬现银子。那里有个崔舒员外,不做一些别的经营,一生一世专靠在小官行中过活。你道怎么靠着小官就过得活来?他见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,只要几分颜色,便收到家里,把些银子不着,做了几件时样衣服,妆粉了门面,只等个买货的来,便赚他一块。后来外州外府都闻了他的名,专有那贩小官的,时常贩将来交易,两三年做成天大人家。诗曰:

        夙昔声名腾宇内,一朝造就大家俬。

        桑田沧海终须变,人事天时未可知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件,人家虽然被他做成了,只是损了阴骘,到六十多岁才生得一个儿子,取名崔英。长成得三岁,崔员外就亡过了。那些族分里欺着他孤儿,况且幼小不谙世务,把个老大家俬,分得七零八落,亏了那远房一个兄子,怜他没个倚靠,就把他抚养到十四五岁。这崔英实是那八个字生得不好,把个兄子又断送了,便没了投奔,衣不充身,含不充口,十分狼狈,打点要做些小小生意,几没个本钱。无可奈何,思量到了自家背后这件污货,寻个主儿暂时通融几两银子。虽是有了这个主意,只是脸儿有些不甚俊俏,一时间那里就得个买货的?

        捱过了几时,恰好地方有一个算命先生,叫做马先天,原是崔员外在日最相好的。一日,崔英想道: “父亲在日挣下泼天家事,为何生出我来就克了他?这也是我命里所招,如何连个家俬都消败了?难道我的命这样不好?闻得那马先天看得好命,去寻着他把八字仔细推看,倘是日后还有些好处,且把这性命苟延在这里。若委是命不好,不如早寻死路,省得辱没家门。”算计定了,便走到马先天家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那马先天看命又兼卜课,上门占卜的不计其数。崔英那里挨得上前,从已牌上看他直讲到未牌,方才轮得到他。马先天问道: “足下还是问课,还是看命?”崔英道:“要先生看一看八字。”马先天道: “请把贵造讲来。”崔英便说了八字。马先天取过那小小算盘输了一遍道: “不要怪在下说,这个尊造,三岁上若离得祖才好。”崔英点头不及道: “先生就如活儿,果是三岁上丧父亲的。”马先天道: “是了,莫要怪在下实话,这十年来,就如水上浮萍一般,朝东暮西,不曾见一些好处。亏你溷过了呢。”崔英道: “敢问先生几时略见些好处?”马先天道: “快了,如今还在墓库运里。书上说墓库不发少年人,还要守几个日子。只是目下驿马星落在命宫里,须出行去,那里走走便好。”崔英笑道: “出路去没个人扶持,做生意又没个本钱,那里去好?”马先天道: “只要兄肯出门,在下倒有个机会,就作荐去,何如?”崔英道: “别人这样年纪不肯出路,偏我最肯出路。先生有荐得去的所在,无不从命。”马先天满口应承道: “当得,当得,倒不曾动问上姓?”崔英道: “姓崔,崔舒员外就是先父。”马先天吃个惊道: “原来崔员外就是令尊,失敬了。当初员外在日,曾与在下杯酒往来,一向闻说他有位令郎遗下,不道就是足下。日常间不曾亲近,得罪在这里。”崔英道: “先生既与先父交好,我就是晚辈了。难道不看先人面上,青目一二?”马先天道: “说那里话。只是连年处在窘中,手头不甚从容,因此不会做人。贤侄是什么时来的’”崔英道:“是早早来的。”马先天道: “来好一日子,敢是不曾吃得午饭?”崔英道:“委是未曾吃来。”马先天道: “怎么样好?也罢,我也还没有吃饭,请同到里面,将就用些何如?”崔英道: “怎好扰?”马先天道: “别样却不能够,这个人情还是容易做的。”收了招牌,一只手携了崔英同到里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坐下问道: “贤侄今年几多年纪了?”崔英道: “一十五岁。”马先天道: “难得少年老成,可书写得么?”崔英道: “胡乱也会写几个,只是不甚到家。”马先天道: “只要拿得笔起也就够了。如今的人,将就写得几个字也就不须看人嘴脸,那里不去寻碗饭吃?何须到那王羲之、赵子昂的田地?我适才所说的,就浊我的敞友,你员外在日也是交往的,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,近来有了年纪,少个帮手,就坐在家,前日对我说,那里有好相处的伙子,笔下会活动的,寻一个陪去走走。适才见贵造里,驿马正动,所以有那句说话。如今说将起来,又是通家在这里,正好同去走走。”崔英道:“既有这个挈带,莫说是海外,就是天外,小侄也肯去的。”说话之间,吃了午饭。正持起身,只见管铺子的小厮走进来说: “何员外来了。”崔英听得,连忙要走。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: “你道是那个何员外?就是适才说要到海外去的这个。来得恰好,接他进来,当面与你谈一谈。”遂打发小厮出来,把何员外接将进去。崔英仔细看时,只见他:

        头戴着鸟角巾,手提着蛇头杖。越耳顺未带龙钟,古稀少垂鹤发。古貌庄严,谁识裹中隐逸;奇姿秀异,俨然方外全真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员外坐下问道: “此位未冠者何人’”马先天道: “是崔员外的令郎。”何员外惊讶道:“崔员外亡过多年,那里又得这位小令郎?”崔英道:“晚生是三岁上先父才去世的。”何员外道: “这样说失敬了。老员外在日,家事何等殷厚,如何亡过就消磨到这个田地?”马先天道: “何员外可晓得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何员外道: “老员外亡后,足下倚靠何人?”崔英掩泪道: “自先父去世这十多年,何曾得个好的日子。”何员外叹口气道: “哎,旧家儿女,如何狼藉到这般模样?今日为何到马先生这里?”马先天道: “恰才正来问命,我看他目下驿马正动,偶然谈及员外海上去一事,不期员外来得恰好,当面就好一谈。”何员外道: “老朽心里倒也转着,只是足下自幼娇养惯的,那里禁得海上的劳苦?”崔英道: “老员外肯挈带去,再劳苦些也要经历。”何员外欢喜道: “足下果是肯去,一应衣服盘缠都是我的。只在目下就要动身,就烦马先生看个出行日子。”马先天便起身,拿了一本官历,看了一会道: “十五日是个出行日子。”何员外道:“便是十五去罢。”崔英道: “那海外有什么小伙生意好做得么?”何员外道: “路程遥远,狼脏货是带不去的,有细软物件还可带得些。”崔英道: “带些什么物件可赚钱?”何员外道:“若带得好香扇去,足有几个合子利钱。”崔英道:“明日就买些香扇去,做小伙也好。”何员外道: “一客不犯二主,总是我买去罢。”说不了,就起身别了出门。崔英见何员外去了,也就与马先天作别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十五日,何员外买下船只,邀了崔英来别马先天。马先天便整酒送行,直送到东陵渡口。两个下了船,整整行了二十多个日子,恰才到得一个地方,叫做双龙镇。原是个古迹,离海有二十多里,这镇上共有百数人家,都是安歇客商的。何员外的船,这日偏是到得晚了,他着崔英在船看管行李,自家先到镇上,寻个旧主人家歇了,明早收拾上崖。此时正是八月半天气,崔英一个在船里睡到夜深,开着眼只见船窗里微微月影射将进来。他便睡不着,披上衣服,走到船头。四下一望,果然好派夜景:

        一轮皎洁,万里澄清。几点渔灯,远远映来短岸;一声钟磬,迢迢送出长关。夜静只星飞坠落,乌巢惊弹落;天中孤雁叫唤回,客梦动乡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崔英在船上约莫站了一个更次,正待走进舱来睡觉,只听得海中间喇了响了一声,霎时涌起万丈波涛。他见了不知什么势头,唬得魂不附体,连忙唤得船夫起来,这只船却不知打去了多少路。船夫忙不及的,站在稍上叫道:“不好了,这是海啸了!”崔英道: “怎么一个老大镇头都没了影响?”船夫道: “小客官,你还不知道,这里是海子湾,是汴京地方,寓双龙镇已三百多里了。”崔英吃惊道: “何员外不知怎么了?”船夫摇头道: “多分是活不成了。”崔英道: “如何再转到双龙镇去,打探何员外下落也好。”船夫道:“你又来讲得没搭撒,这逆水里,要转到双龙镇,两个月日也行不到。”崔英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恰好那滩边泊着一只小船,内中坐着六七个小官,也有披发的,也有掳发的。那船头上坐着个汉子,你道姓甚名谁?他姓华号思桥,也是原是晋陵人氏,是个专贩小官的客人。他正在别路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,遂把船泊在滩头。只听得这边船里嚎嚎大哭,却是晋陵声响,连忙走过来问道: “小客官,你好像晋陵人,敢是那个把你拐骗到这里么?”崔英拭泪道: “不瞒老丈说,我原是晋陵人。”华思桥道: “上姓?”崔英道: “姓崔。”华思桥道: “敢是晋陵崔舒员外一家么?”崔英道: “那就是先父。”华思桥道: “原来就是令尊。小可不是别人,姓华贱号思桥,老员外在日,与小可着实交好,为何一个到这里来?”崔英把何员外同来和海啸的话说了一遍。华思桥道: “这样说,那何员外决然淹没了。你如今要转到双龙镇,好一口气,不如径到我船中安顿了,同往汴京一转,再带你回晋陵,可不是好?”崔英此时正没个投奔,听得华思桥这话,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华思桥道:“小可有句话,不是轻薄官人说,我船里这些小官,都是贩到汴京去出脱的。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惫懒,好歹不肯放过,你着不戴了网子去,决要混在这小官里算帐。”崔英道: ‘有这样事?这个所在那里得个开网子铺的?”华思桥道:“官人若肯上头,小可倒带得一顶半新旧的在这里,将就戴戴罢。”崔英大喜,华思桥便向顺袋里拿将出来,却是一顶网巾,一顶鬃帽。崔英也等不得个好日子,就戴在头上,不上两三日,就到了汴京。那个专安歇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,叫做童勇巴,闻说华思桥到了,忙来迎接。一到家中,便问道: “华客人,这番恰带得几个上样的来?”华思桥道: “竟没有约莫着好些的,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,那里有得轮到我们?”童勇巴道: “借小官单出来看看。”华思桥向袖里拿出个小小经折儿递与他。童勇巴展开看时,上开着:

        天字号 何小美 夏娟娟

        地字 杨伯五 周小圣 范巧姿

        人宇 段秀儿

        和字 陈天仙

        童勇巴看了,满心欢喜,便分付一边整酒,一边先兑起银子,再落船去收领小官。不多时,拿出天秤,共总兑了五十两,兼来七两一个。华思桥道:“每常不敢计论,这番因是海啸,耽搁了日子,盘缠上还乞加些。”童勇巴又加二两,兑完银子,便摆出酒来吃了,一同竟下船来,把这七个小官点明了。童勇巴见了崔英,遂问华思桥道: “这一个上头的标致得紧,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?”华思桥道: “他原是我敝处人,因同伙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,不料遭了海啸,各自分张了。小可如今要带他回晋陵去,原不在小官里算帐的。”童勇巴笑道: “我知道了,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别个。”华思桥道: “那有此理!”童勇巴道: “若作成别个,又是我和你相处多年,还是照顾了我,凭你要多少银子。”华思桥听了这句,就兜上心来,一把扯他上崖道: “也罢,主人家既要,也管不得是同乡人,就是亲生儿子,只得要事承了。价钱吃得着实增几倍哩。”童勇巴道: “这个才是,十两头罢。”华思桥道: “只是三十两罢。”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,也不在乎银子,扯了老华回到家里,一口气兑了二十两,共有五锭。华思桥看了,都是根根丝到头的银子,又没一毫搭头,便不讨添,当下收明白了,两个又复到船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华思桥不好对崔英明说是卖与主人家的,把句话儿哄他道: “崔官人,你坐在这船里三四日,可不气闷了?我们同到主人家去走走。”崔英那知是个圈套,跳起身就走。来到童勇巴家里,童勇巴从新又分付整起酒来,华童两家先是说通的,把崔英灌得半酣,华思桥只说起身小解,往后门下了船,一道生烟竟往晋陵去了。崔英知了消息,也是无计奈何。只得出头露面,后来亏了童勇巴,把他出脱到了个大财主人家去,快活享用,方才把华思桥的这口气叹掉了。诗曰:

        良辰好景莫蹉跎,借日青春有几何。

        说与儿曹休错过,及时投奔有情哥。